《眼睛后面》序言
叶春
美国华裔诗人李立扬(1957- )童年坎坷。他虽出身望门——母亲为袁世凯的孙女,父亲曾做过毛泽东的私人医生——但因政治风波,父母在1950年举家迁往印尼。李立扬生于雅加达,但不久印尼的反华运动使得李父被捕入狱十九个月之久,获释后,全家颠沛流离,辗转于香港、澳门、日本,后于1964年抵达美国。在那里李父成为一名长老会牧师。李立扬在匹兹堡大学就读时开始专注诗歌写作,他的第一本诗集《玫瑰》于1986出版,并在美国诗坛引起轰动,诗集的抒情性和震撼力使人将年青的李立扬与济慈、里尔克、西奥多 . 罗特克相媲美。他的第二本诗集《我爱你的城市》(1990)和第三本诗集《我的夜晚之书》(2001)同样获得高度赞誉,并更加坚固地奠定了李立扬在美国文坛的地位。
《眼睛后面》是李立扬的第四本诗集,出版于2008年,距《我的夜晚之书》相隔七年。据李说,《眼睛后面》源于写上一本诗集时的“混乱”。他希望这本书较上一本“更为清晰”——“我想我必须经历一些真正的荒野,纠结的藤蔓……经历对我是谁、何为语言、何为诗、我为何写作这些问题的种种困惑才能到达这本书,我希望它更深入,更简单”。如李所说,《眼睛后面》沉湎于对上述问题的思索和求解。家庭经历、个人经历、集体经历、以及诗人与宗教和文字的关系都成为诗集的主要线索。它们相互交织萦绕,构塑成一本既复杂深邃又明晰感人的诗集。
在诗人的经历中,多难的童年尤其是他频频回首的人生段落,有时它历历在目:
如果你曾目睹武装男人
殴打你父亲,将他从家门
拽上一辆卡车,
而你母亲在门槛扯住你
把你的脸埋进她的裙褶,
不要对她过于苛刻,
不要问她为什么
选择将一个孩子的双眼
扭离历史
朝向人类疼痛的起源之处。
有时它扑簌迷离:
童年?哪个童年?
那个不持久的童年?
那个让你学会害怕
后院封井
和阁楼狭梯的童年?
……
哪个童年?
那个你永远无法逃脱的童年?
逃离亚洲抵达美洲或许使李家脱离人身危险,但他们发现那并非真正的“逃脱”,正值越战的美国对他们来说也并非真正的避难所。可以说,他们从一场战争落入了另一场战争,前一场以华人为敌,后一场以所有长着亚洲面孔的人为敌。在《难民同胞的自助》中,诗人写道:
如果你的名字指代一个国度,那里的钟
曾被用于歌舞
或宣布季节的出入,
神仙妖魔的生辰,
那么在你抵达美国时
最好穿戴低调,
说话小声。
出生不久便经历劫难和逃亡,又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国度成长,年幼的李立扬必须“学会隐身的技巧,/ 完善逃脱的本领”,在一个所谓“自由”的国家过谨小慎微的“不适合自由人”的生活。而多年之后,他意识到那些“使你活下去的 / 也阻止了你生活。”历史在个体身上打下的烙印难以磨平,失去的也不可追回,然而回首并不仅仅出于自怜,它也是一种直视,一种对生命理解和珍重的表达。
在回首中,诗人更深刻地体会到家人的关爱,如果说外部世界对孩子充满了敌意,亲人的爱则使其脆弱的生命得以维系。在《我最喜欢的王国》一诗中,他写道:“我最喜欢的颜色 / 是父亲雨中的苹果树。// 最喜欢的颜色 /是父亲蜂群 / 中的梨树……// 在我最喜欢的梦里 / 母亲和我走在我放学回家的长路上,/ 树枝下,我们停留片刻。”这些单纯质朴的意像仿似梦幻,却有一种刻骨的清澈,在回念中,是父母的爱使得诗人童年的色彩柔和明亮起来。
除了在他心目中不朽的家人之爱,爱人的爱和相伴也是李立扬在诗歌中不断表述的主题。在《七个圆满结局》中,他写道:
但是一天夜里我醒来
发现自己在坠落。
我打开灯,灯也在坠落,
我开灯的手也在坠落,
光在坠落,被光抚摸的一切
都在坠落,而你在
我身边睡着,
这是第一个圆满结局。
因为有爱人在身边,诗人在“坠落”中找到依托,在缺憾中看到“圆满”。如果说活着是一种无可挽回的失落,爱人的相濡以沫则是这人世间的拯救。而这尘世的爱与被爱在诗人眼里与上帝之爱并无两致,在《无聊丈夫的美德》一诗中,妻子失眠,诗人靠在她身边轻声说着话以助她入睡,他一边观察妻子的呼吸平静下来,一边遐想心灵与上帝,爱人与心爱之人的关系:“或许,对上帝的爱无异于 / 心爱的人 / 对爱人的回眸。”心灵对上帝的爱并非形而上的抽象,而具体地表达于物质世界,通过爱人间彼此的注视、彼此的关照呈现出来。即便世界争战不休,人与人间不灭的爱昭示着神灵的存在和仁慈的不灭。
李立扬曾说写作是一种精神实践,一种瑜伽,是他的祈祷生活冥想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每一首诗都是“上帝的后裔”,都是为世界命名,并以此走近上帝的神秘——
我最喜欢的门通向两方:
接受和接受。我的心
在其间摆动,从感恩
到感恩,每日千次,
我心的赤足
也每日千次
擦过死亡凸凹的头。
活在生与死之间,而心的门保持通畅,不受生死局限,不抵制,不排斥,“接受”并“感恩”,这是他诗中的智慧。
《脱衣》序言
叶春
《脱衣》是美国著名华裔诗人李立扬(1957- )深受读者期待的第五本诗集,于2018年出版,距他的上一本诗集《眼睛后面》的出版长达十年。但就像他以前的几部作品一样,这本诗集与上一本极具延续性,不仅前者的一些主题在书中重温再现,一些诗行也或原封不动或稍加改变地移植于新的诗句中。然而这种重现的效果并非重复和累赘,而是深入与拓展,仿佛一首新的交响乐包容了从前的题材和旋律,使得耳熟之处更加铭心,簇新之处更显激荡。
李立扬出身于不平凡的家庭,母亲是袁世凯的孙女,父亲曾做过毛泽东的私人医生。李父于1950年举家迁往印尼,李立扬在雅加达出生,但不久印尼的反华运动使李父被捕入狱19个月,之后全家辗转于香港、澳门、日本,并于1964年抵达美国。在那里李父成为一名长老会牧师。李立扬在匹兹堡大学就读时开始认真写诗,他的第一本诗集《玫瑰》于1986出版,在美国诗坛引起轰动,随后的几本诗集《我爱你的城市》(1990)、《我的夜晚之书》(2001)和《眼睛后面》(2008)同样获得高度赞誉。
《眼睛后面》书写了诗人坎坷的家庭经历和童年经历以及磨难中不朽的亲人之爱。在《脱衣》中,这些主题线索继续延展,比如在《我们的秘密分享》一诗中,诗人通过引用一系列包括罗马教皇、列宁、尼采在内的历史人物名言,勾勒出人类近代的征战史,又通过家人的亲身经历来揭示集体和集权对个体生命的无视。在回顾中,诗人深切地表达出对家人遭遇的伤感与不忍:
母亲将她纤细的手
搭在我脖梗上,探过头,
前额顶住我前额。
我的手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我们就这样坐着,一起呼吸,
谁也不作声。
有趣的是,有些眼泪一个母亲必须独自流。
有些眼泪一个儿子必须自己流。
有些眼泪一个女人必须无伴地流。
有些眼泪一个男人只能偷偷地流。
这里,诗人用直白简朴的话语抒写母亲的创伤和母子间的深情,然而“有些眼泪必须独自流”,有些伤痛无法为彼此抚慰,有些遗失也不可能为对方找回。在另一首诗《关于鸟》中,诗人责难自己:“是你一天天越来越多地忘记 / 你的母语,是你每年都让无以言表的事物 / 在你和母亲间生长。/ 是你丢失了她教你的第一首歌”。移居美国后,遗失的东西可以说是越来越多:母语,与母亲的沟通,这些为诗人所珍视的东西都在不断地不可挽回地遗失。
然而在这样的自责中,我们既听到诗人的无奈也体会到他对母亲的关爱和与本源文化的根连。李立扬虽出生于异国印尼,从小受到的则是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尽管移美后随父亲皈依基督教,他对中国文化,尤其是道家思想,似乎有着血缘性的亲和。这在他的诗歌中常常反映出来,在他的诗里,我们看到他的中西信仰并不排斥,而是互为沟通。在诗集的开篇和标题长诗《脱衣》中,诗人再次抒写《眼见后面》的一个主题——对妻子的爱。诗中,抒情主体“我”慢慢脱下爱人的衣服,同时,爱人缓缓说着话,话辞有时同禅语:
她说:你曾听说火里种养莲花,
曾听说沙里筛洗金子。
你知道
脚镯摇曳的芳香肉体和素无雕琢的灵魂
轮流带头追尾,
轮流作息。
很快,我们就意识到这首诗不是用写实手法表达男女的灵肉结合,而是既写实又象征,既描述做爱的过程又冥想爱的真谛,如果说诗中的“我”指代肉体的渴欲,那么“她”则代表精神的感悟,两者互为阴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既是相濡以沫的尘世夫妻,又是宇宙运作规律的现实呈现:
爱情中,我们看见
上帝隐匿的燃烧,在一切
转动的事物中转动,
一切都在转动,一切
都在燃烧。
阴阳,或灵肉,如同两团火永远在变幻,在“转动”和“燃烧”。它们一明一暗,一狂热一空明,想抵相融,相应相随。这样灵肉不分的爱情在诗人看来是完整的爱情,从中可以“看见上帝 / 隐匿的燃烧”,洞察天宇运行的奥秘。也可以说这样的爱情顺应自然,顺应道家所说的“道”。
道家思想在诗人对上帝造物和生命根源的遐想中同样表现出来。在《隐藏的听力》中,李想象上帝将他打造,并在完成之前把“依他形象而造的我塞在枕头底下”。但这个枕头底下的空间在他的想象中并不制约或压抑:
上帝的枕头底下很宽敞,
我可以对风中的树点头,
可以听雨声,数闪电
和雷鸣间的分分秒秒,
可以对以往的事充耳不闻,
对未来的事无所羁绊,
任由上帝来补偿
一个人的命运。
这两节诗段不难让人想起老子的无为和庄子的逍遥。与其盲目对抗命运这个“枕头”,向往或追求与此处不同的处境,诗人这里唱诵的是顺应天命,在此时此刻简单自然地呼吸,闲看风云,细听雨落,放下过去的负累,不计将来的得失,把不为己控的交给上天安排。
除了对生命的溯源,诗人对文字的溯源也做了更多的沉思冥想。在近尾处的长诗《在火中变幻位置》中,首句便是:“这个字是什么!”与开篇诗《脱衣》相对应,这首诗同样以“我”和“她”的对话形式展开,而“她”在诗中首先以一只“长着女人脸的麻雀”的形象出现,她不断质问诗人:“这个字是什么!”诗人则不断试图回答:“字是 / 斩首、公众私刑、暴乱。字是 / 焚烧、抢掠、宵禁、射杀命令。/ 字是更加致命的日子横躺于未来。”但是“鸟身女人”对他的回答一一加以否定,促使诗人一步步逼近字的本源:
我说:这个字不同于
别的字,
虽然每个字都是一团即灭灯蕊上
跳动的火焰。
但是这个字,它
是一个决定性总数和极端平均值,
是不动而行的标准。
文字移动,
而这个字固定不变,
一个真正的空白。
于是诗人探寻的“字”远非用作指代的文字符号,或者人世间的各种表象,而是宇宙的真谛,天地万物的本根。如同“道”,它是“不动而行的标准”,是“一个真正的空白”。诗人又说:“双胞却不同样,这个字没有同辈。/ 黑与白,它是一对旋转 /在一个支点上的重合反义词: / 存在与不存在手牵着手,/ 物质与虚无孕育生与死。”它是阴阳互动,在平衡中运转不休,由它滋生天地万物,人生百态。而在人世的种种纷繁中,这个字是“爱人和心爱之人 / 不断在火中变换位置”。再一次,诗人回到爱的主题,爱人和心爱之人如环抱的阴阳,在宇宙运转的“火中变换位置”,他们的爱便是文字的根源,宇宙的根源。
在书的题词页,李立扬将此书献给“爱人们和各个心爱之人”,希望这本诗集译本将与更多的爱人和心爱之人相见。
2019年于美国罗德岛